鞍钢:一个国家的“钢铁”意志
2009-9-27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湖广总督张之洞奉旨开发大冶炼铁厂,到中国钢铁产业成为决定国家核心竞争力的主导产业;从当初年产10万吨到如今年产5亿吨,整整过去了130年…… 

1872年,日本蕃府已认识到,一个国家钢铁的生产量决定了其在未来全球的竞争力。85年后,一海之隔的中国动用了6000万人参与制铁造钢的工程。 

中国的领导人甚至表示,如果日本能用年产500万吨钢铁就能明显提升民族实力,中国也一定能达到这个数量并以此实现国家工业化和现代化。 

他们拿出了美国和英国的准确数字,从500万吨到1000万吨,美国用了8年,英国用了22年。他们认为中国一定能用更少的时间达到这一目标,名曰:赶英超美。在民间,则称之为“钢铁元帅升帐”。 

鞍钢,及那一时期所有钢铁企业,都承担着这一重任。在一个特殊的历史节点上,他们充分体现出一个国家“铁”的意志。 

国家意志 

1949年,成为鞍钢此后60年的开篇日。 

时年3月,小型轧钢厂开工;4月,炼钢厂平炉出钢;6月,炼铁厂高炉出铁。至7月9日鞍钢宣布正式成立时,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的锦旗已为这家企业的未来做了最后的定性:为工业中国而斗争。 

有一组数字足以佐证鞍钢对于新政权的重要及新中国发轫之初钢铁产业的现状。 

1949年,鞍钢铁、钢、材的产量分别达到了10.16万吨,9.97万吨,7.76万吨,占全国同时期总产量的40.6%,63.1%和55.4%。 

而60年后,中国仅粗钢产量已达5亿吨,超过当年市场所需6000万吨。工信部不得不在2009年5月发布限产令。 

早在1953年开始实施“一五”计划之前,鞍钢已被确立为共和国工业长子的地位。1952年5月4日,中共中央即指示“要集中全国力量首先恢复和改造鞍山钢铁公司”。而在此后由苏联帮助援建的156个项目中,鞍钢排在头号工程。 

至1957年,中国的全年钢产量已达到了524万吨,生铁590万吨,其中一半的贡献来源于鞍钢。 

若干年后,作家王蒙在他的小说《青春万岁》中,借用女主人公——一位中学生的话传达了当时令无数中国人兴奋的信息:第一根无缝钢管诞生了。而这恰与大型轧钢厂、七号高炉并称三大工程,这一成绩也令鞍钢一跃成为当时亚洲最大的钢铁企业,其所在城市也一度成为中央直辖市,地位等同于京津沪。 

当然,投入也是巨大的。为了建设鞍钢,仅基建工程就投入了5.5万人,全国57个城市199家企业在物资和技术上给予了鼎力支持。甚至在待遇上,鞍钢也高出其它企业一筹。以前鞍钢集团总工程师龙春满为例,其1954年入厂时的工资已达到每月65元,三个月后涨至72元,至1955年,他这个还在跟随苏联专家学习的年轻技术员,每月已能拿到125元。 

历史的真实,有时须以时间作为代价。 

龙春满对本报透露,鞍钢建设初期,企业内原日本投资的最新设备已基本被苏军拆走,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军管方甚至留用了一批日籍工程技术人员,这批跨越了三个时代的人物,直至1954年方全部返国。 

截至2009年,鞍钢已具备年产2500万吨的生产能力,成为一个跨区域、多基地、国际化的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60年里,鞍钢累计生产了3.81亿吨钢,3.75亿吨铁,2.77亿吨钢材,上缴利税1245亿元——相当于政府总投资的23倍。四项数据均居中国同行业之首。 

地位转变 

新中国60年钢铁发展史中,至少有40年是由鞍钢独领风骚的。 

但在外界看来,刚在2009年7月9日吹灭自己六十大寿蜡烛的鞍山钢铁集团,最近不会太开心。 

先是2009财年半年报披露的数字:营业收入300.42亿,同比下降25.2%,亏损17.55亿元,其中计入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亏损达到15.63亿元,同比下降126%。据推测,其前三季的累计利润最高只有41.26万元。 

而在刚刚落幕的夏季达沃斯论坛上,鞍钢集团总经理张晓刚对外坦承,“鞍本集团委员会”并没有解散,但发挥不了作用。按照今年3月国务院《钢铁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要求,鞍钢集团和本钢集团原本计划在产供销、人财物上尽快完成集团层面的实质性重组。张说:“现在恐怕难了”。 

然而,当记者就此向一位熟悉企业历史的当地人士表示质疑时,他却说,“不用怀疑鞍钢的历史,不必担心鞍钢的实力,不须焦虑鞍钢的未来”。 

事实上,鞍钢地位的转变,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在当时第二次引进大规模成套设备的浪潮,武钢方面的1.7米连续式轧板机被选做了重点项目报送,该项目从德国引进,最终由武钢与日本新日铁公司合作完成。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龙春满以企业代表出任中国金属学会副理事长时,代表官方身份出任理事长的,是当时就职于冶金部、目前担任北京市市委书记的政治局委员刘淇。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有关钢铁行业的各个协会,基本都由鞍钢方面出任主要负责人。而目前,仅有中国轧钢学会会长一职,由鞍钢集团总经理张晓刚担纲。 

更显著的信号,则缘于1978年10月邓小平访日后宝钢的崛起。在访问君津制所时,邓小平对时任新日铁会长稻川嘉宽和社长斋藤英四郎说:“就照这样的工厂的样子帮我们再建一个”。而之前,正是新日铁的前身八幡制铁所——一家依靠甲午战争中国两亿两白银赔款建设起来的钢铁企业,在1916年筹建了鞍钢的雏形。 

之后,投资近300亿元的宝钢的崛起,注定了鞍钢的长子命运发生转变。 

“至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还没有别的企业敢和鞍钢叫板,但之后就完全不同了”,龙春满对记者说,“首先是硬件上无法与宝钢竞争”。 

在用于输送天然气和石油的管线钢方面,鞍钢较宝钢落后一个等级。在05汽车面板上,宝钢独占全国50%的市场,鞍钢则需和武钢、本钢等分割剩余市场。至于市场前景广阔的PW直缝焊接管和镀锡板,鞍钢均没有涉足。虽然在传统产品上,鞍钢仍具备一定优势,但资金、技术上的缺口令鞍钢人倍感压力。 

更大的问题是职工人数。与无数企业办社会的案例如出一辙,鞍钢之于鞍山,几乎无所不包——从宾馆到殡仪场。 

龙春满回忆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技术上明显领先的宝钢拥有2万职工,而同时期的鞍钢员工是其10倍,在此后进行的人员剥离中,在不包含机械制造厂等直属企业的情况下,仍有多达22万人与其所在的单位告别了鞍钢。仅安置款一项,鞍钢就至少支付了16亿元人民币,同时还需为大批下岗员工继续支付工资和原岗位津贴。 

沉重的人员包袱,少量的利润留存,令鞍钢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记忆是灰色的——尽管此间其已成功登陆内地A股和香港H股市场。 

而最新一个让鞍钢颇有压力的消息是,今年8月随着山东钢铁集团对日照钢铁公司的重组,中国钢铁行业版图60年来发生了最重大的变化,宝钢集团、山东钢铁集团和河北钢铁集团位列三甲。 

鞍钢,首次跌出中国钢铁行业第一阵营。 

5000万吨的博弈 

80岁的龙春满,15年前从鞍山钢铁集团总工程师一职上退休。作为土生土长的鞍山人,作为新中国六十年首批钢铁专业研究生,四十年的鞍钢生涯,五十六年的行业经历不仅令老夫子成为一本活字典,更让他对这家共和国长子企业未来所面临的处境有着更清醒的认知。 

“中国钢铁行业的排序已发生改变,这没有问题”,不过龙春满表示,目前的排序只是以当前的产量和产能计算,而真正体现一家企业实力的不止是规模。河北、山东方面并不足惧,以他个人的判断,中国钢铁产业最后应由四家主导,就是宝钢、鞍钢、武钢、首钢。“这就是我的排序。”他说。 

龙氏做此判断的依据是,四家集团中,除首钢在年产量上稍有欠缺,其综合实力仍然比重组后的山钢和河北钢铁集团强大。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后两者目前落后产能所占比重较大,若要按照国家调整产业布局,淘汰落后产能的规划,仅改造的钱就多了去了。 

据悉,今年三月国务院推出的《中国钢铁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中已明确表示,要在三年左右的时间培养四至五家年产五千万吨的钢铁企业。其中,宝钢已将目标定在了8000万吨。 

龙说,继鞍钢之后,中国钢铁产业新一哥的宝钢达成5000万吨年产量是最没问题的。 

在龙氏看来,虽然已重组了峨钢、昆钢的武钢集团目标是年产5000万吨,但仍然还是面临着一些困难。至于首钢,其目标首先是在2012至2013年达到年产3000万吨。“首钢集团高级人才济济,又有唐山方面新项目的高起点,潜力最大”,他说。 

至于鞍钢集团的目标就是年产5000万吨。事实上,作为鞍钢挺进年产5000万吨超大型钢铁企业棋盘上的重要一子,本溪方面1200万吨的年产量一度被摆在点三三的“星”位上。 

据有关消息,今年年内,国家工信部可能会推出关于鼓励跨地区兼并重组的有关政策。“有政策就好办”,龙说。 

其实对于鞍钢来说,最大的加法是攀钢的1000万吨年产量。国资委主任李荣融日前已明确表示要将央企中的钢铁企业从4家削减为3家,就是指鞍钢与攀钢的重组。 

进入世界十强? 

当全球钢铁业发生一系列改变之际,鞍钢仍然抓住了机遇。2009年,国内外媒体纷纷将视线锁定在不断上扬的铁矿石价格及中铝收购力拓股权的失败案中,而鞍钢却在此时表现出难得的平静。 

相较于国内大多数钢铁企业对世界三大铁矿石商的高度依赖,鞍钢的矿粉自有支持率达到75%-80%。而鞍本山脉目前仍有80亿吨的铁矿石储量,足以再开采百年。 

同时,鞍钢在辽宁朝阳地区还控制着一批储量在2.5亿吨的蜂窝型中等矿山,仅2008年就产出1500万吨精矿粉。 

丰沛的铁矿石资源不仅让鞍钢避免了资源枯竭、企业衰败的命运,更令其在未来参与全球竞争上有了底气。 

为了储备更多的子弹,鞍钢曾一度窥伺吉林通钢的控股权。而俄罗斯犹太自治州比列比詹7亿吨的铁矿石项目也让鞍钢垂涎。这座磁铁矿的英国投资方因为缺乏资金已向前者抛出了绣球。而为了充分利用该铁矿资源,鞍钢也考虑将旗下的西林钢铁厂直接搬迁至黑龙江边上。 

甚至,鞍钢还将手伸向了澳大利亚,分两次收购了西澳地区金达必公司36.28%的股权,成为其第一大股东,该公司控制的卡拉卡铁矿预计将在2012年产出850万吨矿粉。 

除了控制资源,鞍钢近两年的另一个大动作就是走出鞍山市。其中,营口港(600317,股吧)鲅鱼圈新厂是最具野心的项目。这不仅因为新厂拥有目前全球较新的技术,同时背靠迅速崛起的营口港,新厂年1000万吨的产能有了内外两条出路。得到出海口,融入东北亚,这或许正是鞍钢面对宝钢这位新“一哥”的应对之策。 

六十年,一甲子,鞍钢未来又将何去何从?在庆祝企业生日的大会上,集团总经理张晓刚对与会的辽宁省委书记张文岳、省长陈政高作出了如下的保票:到2015年,年产钢进入世界十强。 

记者手记 

孟家女话说六十载 

在近日媒体刊出的新中国成立六十年感动中国一百人的名单中,有两个名字与鞍山有关,一个是曾在鞍钢工作仅一年半的雷锋;还有一个,就是孟泰——五十年代中国工人阶级的标志性符号,王进喜之前最负盛名的全国劳动模范代表,一个一度能惊动中南海的老人。 

孟庆珍,孟泰长女,也是孟家曝光率最高的人物。 

其实,所谓的曝光也不过是每逢鞍钢重大纪念日时的亮相。无论如何,孟氏之于鞍钢,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航标。当第四野战军的枪炮声尚在89公里外的沈阳城下齐鸣时,后来作为中国工业一面旗帜的孟泰,就以一个配管工的身份被动员到鞍钢工作。 

今年7月9日鞍钢庆祝企业开工60周年的通稿中记录了这段历史——60年前,鞍钢从一片经历了纷飞的战火,百孔千疮被断言“这里只能种高粱”的废墟上起步,以老英雄孟泰为代表的鞍钢人,经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就恢复了生产……它的特别意义正在于,中国钢铁工业从此开始了一个新的起点。 

就这样,孟泰永远走进了历史。鞍山给予这个六十年前曾经无人不知的劳模足够的礼遇,在城市中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座公园。 

孟庆珍至今居住在当年配给他父亲的日式小楼中。除了悬挂多位第一代领导人接见孟泰的照片,屋内最醒目的一幅照片反而是他与女儿庆珍的隔代合家欢。 

或许因为多次接受过媒体采访,见到记者时,孟庆珍从里屋拿出一个本,上面记述着父亲所有业绩和荣誉。 

孟家之于鞍钢,还得上溯至前身——日军占领东三省时控制的昭和制铁所时期。从河北丰润“闯关东”的孟泰曾经担任管道维护。按女儿的回忆,老父亲看管道根本不用测量工具。“眼睛扫一下就行,火眼金睛”。当然,这等功夫在后来建立“孟泰仓库”时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一个镙丝钉,一个水龙头也没跑掉”,全部都在工厂恢复生产时派上了用场。 

之所以拜访孟庆珍,更多的还是想了解一个世代服务于鞍钢的家庭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尽管这个家庭有些特殊。 

在20年前,200多万人口的鞍山市,一般分成两类,市政的或鞍钢的。若夫妻两人均是鞍钢职工,那便是“双钢”,福利待遇自然较别家好些。至于孟家,就更为不同。孟泰生有五女,除一人外均在鞍钢工作,长女庆珍更是1952年便入厂做了钳工。庆珍的女婿王延绵目前还担任着集团公司总经理助理一职。不过孟庆珍也承认,孟泰后人几乎都感受着某种压力,关键是“不能发牢骚”。她笑言:“过去这叫团结,现在名词是和谐。” 

由于孟泰全国劳动模范及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的特殊身份,1967年去世前他已担任企业的工会副主席,月收入160元。而庆珍因为学历不高,从学徒工做起,至九十年代退休时,40年工龄的她,月薪也只有400元,十余年过去后涨至1300元。 

再过几天的9月30日,就是孟泰的忌日,孟庆珍正犹豫着是否要去一趟北京八宝山。做为一种政治待遇,父亲葬在了那里。庆珍坦承自己这一代都已上了年岁,扫墓不能像过去那样勤快了。家里人曾讨论是否把骨灰迁回鞍山与母亲合葬,但最终“还得看看上面的意思”。 

说到为父亲近期所做的,孟庆珍很是开心。为了参与“新中国成立六十年感动中国一百人”活动评选,一家人咨询了不少地方,最后在网上,她投下了自己的一票。(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